老五这趟去北平,快去快回。毕竟厂里还有一摊事呢。当天晚上他也没在家里瞧见二老爷,想想二哥也是神出鬼没,这会儿他到底在哪儿,谁也说不清。
横竖有跟着的人,听说是老曹和他在一块儿呢,最初是开着车去谁家赴宴,然后呢?一宿未归,不过晚上十点多的时候,老曹倒是回来了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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进门他就拐到一进院厢房去跟老何汇报。他说二老爷已经在饭店歇下了,显然是那种微微一笑的事儿。这下就连管家老何也犯难了,怎么跟五爷说呢?老何微皱着眉叨咕了一句。哎。老曹一听:
什么五爷过来了,是不是找二老爷有事儿啊?要不然……
他那意思是,要不然我再返回饭店把人给叫起来,
但是这意思流露出来之后,他瞧老何那脸上并没有什么积极配合,或者拍手称是的表情,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,若有若无,若是若非!
常在宅门儿里当差,常年跟着主人到处走动,老曹自然明白了这里面的深浅,于是也就打着哈哈下去了。老何呢?也根本就没把这事儿往后通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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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天夜里,老五站在院里和玉儿说了半宿的话。五月的夜晚,可真和暖呀。白天闹哄哄之下,闻不见的槐花香,到了夜里可着劲儿的弥散舒展。让人仿佛置身于舒服的小暖窝之中。
哎呀,这俩人到了一块儿,总有说不完的话。坐在花廊子的一角,老五问玉儿复习的怎么样了。玉儿把一门一门功课都报了一遍:
国文念的挺溜,算学大概其还行,就是那个英文,好多词儿,也不会呀。问这个问那个的,东拼西凑,大概揣在肚子里那么几句话,只能够做个简单介绍。
没事,有这就行了,听说这门只是简单口试,略略考一下,倒不用跟那吭哧吭哧的写卷子!
老五很有把握的说。
我就是有点紧张。现在夜里做梦经常就是考试的事,一进门不是没带笔,就是发下卷子来,什么也不会,然后一身冷汗,就惊得坐起来了。
老五一听这话,赶紧安慰:
你平日里做的那些题,看的那些书,相当于中上等水平,真正考起来也就要求个中下,这里面我给你打着富裕呢,你放心吧。人家丁小叶都说了,你能行。
玉儿听了这话,撅着小嘴,点了点头,老五总给她打气,她一心虚的时候,就想起老五的话,嗯,感觉就踏实多了。然后呢,小姑娘又怯怯的问了一句:
你说,我这事真能成吗?那天我听二老爷跟姑奶奶讲,他说我是书呆子念来念去,反而犯傻,还不如趁着功夫,上外头转转呢。
哎呀,二哥逗你呢,你放心吧,我跟二哥都说好了,这回你上学的事儿已经板上钉钉了,我全力支持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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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五说这话的时候把胸脯一挺,把大手一挥,对。他现在有了个挺胸脯的习惯了,他觉得这心里也有底儿了,凭什么老鬼鬼祟祟吭吭哧哧的,自己就是要站出来,把各种明枪暗箭给挡住了。
嗯,老五觉得自己有那个能力,刚才在老姐姐屋里那一通受教,还真不白费,这会儿老五觉得自己雄赳赳的了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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两个小人在这说的有来道去,时不时的笑上一回。哈哈哈的,连树上的喜鹊都听见了。慢慢的,月亮也升到正当空了呀,感觉身上略有些潮,露水下来了吧。
老五抬手一看表。喊了一声:呦,这一聊都夜里一点了。
是吗?那赶紧回屋睡觉去吧!明天一早你还得赶火车回去呢。
玉儿来一句:
我得赶紧回去了,估计姑奶奶那俩烟炮都抽完了。你瞧瞧,光顾了说话了,耽误正事儿了。
小丫头说着这话,站起身来抖了抖袖子,就要往正屋里跑,可跑出去两步之后,她还是恋恋不舍的回了回头,好像既不放心,又看不够似的。
玉儿盯着老五那高大身材,歪着脑袋来了一句:你明儿早上吃什么呀?我给你准备。
不用不用。你明天睡你的,我一早走到火车上吃去。我刚才都让人给我订好,去了,你放心吧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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就这么简短的几句话,落在老五的心里,总觉得特别有味儿,像什么呢?像个小两口,丈夫第二天要出远门。小媳妇儿呢,头天晚上给他烙两张饼,再煮几个鸡子儿,唉,一份暖暖的情谊呀,总让人觉得回味绵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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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天一早,玉儿不到六点便醒了,她想上前面厨房里拿小砂锅,再把那个廊子下的茶炉子升起来,给老五熬点粳米粥,可谁知一推门呀,一个纸条掉了下来,捡起来打开一看,那是老五那熟悉的字迹。
横七竖八,直直愣愣的几个字写在纸上:
我走了,你别起来给我做早饭了,好好睡会儿,这几天要吃好睡好,考试的时候才能顺利。再有,别紧张,别天天胡思乱想。你一定能够考上,放心,我有预感。
这简短的话语是一份亲切的叮咛。玉儿看着那个熟悉的落款,四个字,五哥从之。他既是五哥也是从之。从什么时候开始,他用这四个字来与自己打招呼了。五哥从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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玉儿一遍一遍的看着这个纸条,然后又遗憾的合上了,她把纸条拿在手里,打开抽屉找出了一个蓝色的小信件,把纸条放在里面,封好,掀开自己铺上的铺盖,安安稳稳的把信封放在了枕头下面,小姑娘的心扑通扑通的跳着,脸上略略的有些红潮。她脱去外套儿衬裤儿,轻轻的钻进了被窝了,这一睡,睡的很美很沉,也很踏实,一直睡到上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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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午十点这会儿老五早就到天津了,他没有在家吃早饭,因为怕打扰玉儿,所以老五和玉儿比着赛着的早起,五点半就出家门了。
火车是八点的,于是呢,他就突发奇想,就跑到了协和,他记得连城跟他说过,这个月自己全是上夜班,上午10:00才下呢。本想去找连城说说话,结果这家伙还倒班儿,此时不在,不过老五倒是逮着了丁小叶。
穿着一身白色护士服,脑袋上带个馄饨皮儿似的小帽子的丁护士,如今已经很老练了,她举着个小托盘从走廊那边溜达过来,看着老五笑盈盈的:
哟,大经理,跑到我们这儿来了?是不是来找连城的?这会儿他不在班上呀!
嗨,我也没想到,就是有点空,所以过来看看。哎,你这是准备上班啊,还是准备下班啊?
我刚下夜班,这不还没换衣裳呢。
换了衣服,下班回家睡觉去啊!
老五和丁护士唠着家常。
哪有那么美的事儿啊?待会儿换了衣裳,交了班之后,我打算吃个早点就赶紧上煤铺看看。
你上煤铺干嘛呀?
能干嘛?当然不是去喝咖啡了?丁小叶这嘴皮子也够厉索的,她上来就怼了一句。
我得去看看煤球,听说最近煤球涨价涨的厉害,这不,法票子越来越毛,刚发了工钱,昨天发的,今天得赶紧奔煤铺,把煤定下来,回头再一涨价,哼,我两天白干。
然后呢,你打煤铺出来呢?
老五兴致勃勃的问道。嗯,打煤铺出来,我还得回我妈那瞧一眼。昨天她说我爸老咳嗽,我看看去呀,家里有芦根水,不过不知道他喝完了有没有用。效果怎样。要是不行,那就得上点西药了。哎呀,不过那样可就花海了,最近西药的价格也是翻着跟头的往上涨。
丁小叶说到这里,突然住口了,她抱歉的一抿嘴:
嗨,你瞧我,跟个老婆子似的,跟你面前念叨这干嘛?你们大老板哪里听这些?这都是鸡毛蒜皮过日子的事儿。
哎,老五听了这话,在心里想:
原来这就是过日子呀!如果自己是个机器匠,那玉儿成天操心的,可不就是这个草质涨钱了,煤球涨价了,家里谁病了,又是抓药又是买粮,成天忙忙碌碌的。和自家的关文娴不一样呀。
当然了,老五自己也是高贵闲人,但考虑的事情不一样,他选择想的是派工债,到底会派分给庆和多少?还有,厂子里的一些大技术工最近话里话外的嚷嚷着要涨工钱,是不是满足他们?当然还有家里的事儿,自己公馆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派对请客,打通关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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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一个日头底下,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生活呀!
老五想了想,这是不是就叫阶级呀?有时他也听听话匣子里那些新词儿,落在脑子里,也会想一想,人似乎生来就住在不同的阶层。其实就像连城和丁小叶绝对不算惨的,很多人还非常羡慕他们呢。在他们之下,还有拉洋车的,卖烟卷的,而这些人呢,居然又被一些山里的,村里的人羡慕,要知道那些人还吃不饱肚子呢!
算了算了,各安其命吧。老五想到这儿,倒是也不想跟丁小叶聊了,明摆着人家大忙忙的,于是他赶紧打岔,他说:
嗨,我也不是专门来找你们聊天的,我也是顺手到你们医院来开点药。听说你们有自己制的,那什么酵母片,专门治胃胀的那种,我打算买一瓶,我家里有个小姑娘经常吃撑了,所以给她买点。
哦,那我带你去,二楼大药房。可丁小叶说到这里,突然抻着脖子往远处看了看,小声说道:
坏了。我们护士长站在那边,正往咱这瞧呢,我不敢和你聊天了,回头她又呲怼我。
行了行了,我知道了,我自己过去吧,你忙你的。
老五听了这话赶紧摆手,和丁小叶回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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得。这个早晨没有见到什么熟人,老五溜溜达达的去医院的药房拿了药,然后出来了,上对面,协和对面有个卖牛奶面包的高级早点铺子,很显然是为了给医院里那些看病的有钱人准备的,老五走进去之后,有个女招待招呼他,递过来菜牌子,老五看了看,要了一杯红茶,一个早餐三明治,胡乱吃了吃,好歹能跟这歇会儿,看看报纸,然后呢,消磨一两个钟点的时间,再去坐火车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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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一天过得挺顺遂,下午的时候老五抽空往家里挂了个电话,正好是包子小姐接的,包子上来就问他:
昨晚上你上哪去了,我怎么找不着你?
老五如实相告了,弄的包子有点撅嘴不高兴,于是冷冷的来了一句:
那你今儿个早点儿回来吧,家里一大堆事儿,我想跟你说呢。
成成成。老五应酬着把电话挂了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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于是到了下班点之后,老五也不恋战了,收拾收拾东西,抓起西装外套就走,今天得早点回去。包里揣着给包子小姐准备的酵母药片,老五还特地在手里拎了一盒牛奶糖,也算是来一趟北平不空手,回头太太那儿也好交代。
就这样,晚上老五不到七点钟就踏进了家门,今天算是回来早的,但是一进大厅,他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了,具体哪儿不对劲儿呢?说不好。
关文娴并没有下来,老姨奶奶也瞧不见了,老五走进去想问问旁人,但是大厅里只有个老妈,管家小何不知去哪了,于是他便把衣服和包交给了那个老妈,鞋也换了,溜溜达达到旁边的大沙发那儿坐下,打算歇两口气,就在这时,从楼上咕咚咕咚的跑下来一个人,不用回头,背对着来人,老五就知道,这是包子小姐。
脚步怎么这么急呀?是不是有什么事?
刚想到这里,那胖老鼠已经叽里咕噜的来到他面前了。大厅里清净左右无人。三小姐俯下身子上来,就对老五低吼了一嗓子:
坏了坏了,腿折了!
什么?
老五手里端着的茶杯,蹬时就洒了。开水烫了他一裤子,以至于哦啊一嗓子,他都蹦了起来。将茶杯置在桌子上,老五朝包子小姐直喊:
你再说一遍,玉儿怎么了?腿让人给打折了?
老五说这话的时候,那俩眼已经开始往外冒火了,他拧过身子横着膀子,这就要往楼上跑,他要把那个关文娴揪出来,然后叮咣五四打上几拳,为玉儿报仇,可谁知他这腿还没迈出去呢,后面有只手早已把他抓住了。
呀,回来回来。五哥别闹,你们家玉儿那腿一点事没有。不是她。
啊!老五听了这话赶紧拧过脖子,瞪着俩眼看着包子小姐。
此时包子两条毛毛虫似的眉毛,全都挑在脑门顶上了,她瞪着两只小豆眼压着嗓门对老五说:
是我哥,是我哥!是关文浩的腿。
你哥?他腿怎么折了?
这下老五可塔实了。哦,玉儿没事儿啊,那就无所谓了,原来是关耗子的腿折了。嘿!
老五顺嘴秃噜出一句来:
你二姐这手也够狠的,怎么得谁打谁呀?你哥怎么得罪她了,她把你哥腿打折了?
不是不是。
包子小姐摆着手,低声对老五说:
不是打折腿,是烫坏腿,我哥的腿烫了,今天早晨烫的,他一进门就烫了。
啊,一进门。他什么时候来的?
嗯,今天早晨七点多。
那他什么时候烫的。
八点烫的?
这是怎么闹的?合着你哥上我们家来,就是专门来烫腿的。
老五彻底糊涂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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哎呀,我也不知道,反正今天一早我还没起呢,就听见嗷一声惨叫,然后我出门一瞧,楼上楼下就有人到处乱跑,说是什么拿药,拿凉水拿冰块之类的,我再一打听,他们说一早晨起来,刚进门,耗子就把腿给烫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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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下老五倒是不着急了,他听完包子小姐的陈述,又歪着脑袋琢磨了一下,说道:
哪儿那么巧的事儿?唉,你说你哥这腿是不是故意烫的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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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五,这话一出,包子小姐立刻拍了大腿:
对呀,我琢磨着也是。八成就是故意的。否则,哪儿那么巧啊!
哼!俩人正跟这儿说着呢,忽然听见楼上又有动静了,于是本着做贼心虚的原则,他俩立刻闭嘴了。
这会儿下来的是老奶奶,老太太脚脚晃晃悠悠,扶着楼梯走了下来,一边走还一边招呼:
哟,姑爷回来了,昨晚上你一宿没回来,我还着急呢!
嗨,我昨天临时有点急事,回北平了,忘了往这边打电话了,对不住啊。
老五此时才想起来,应该给家里提前通个信儿,看老奶奶这意思挺着急。
什么事吧,这么着急跑来跑去的。那早了吧,今天早点睡多歇会儿。
瞧着老奶奶的关心劲,老五赶紧咧着嘴摆摆手,那意思是不着急,不过他这人没有什么胸怀韬略之类的东西,所以接下来立刻老五就出卖了包子小姐。他说:
怎么着?我听说你们家大少爷烫了。
话一出,老五就后悔了,因为他看到了老姨奶奶脸上掠过的目光,很显然奶奶那双不大的丹凤眼狠狠的崴了一下三小姐,随后又提起了嘴角对老五说:
嗨,就是不小心从热水瓶里倒水的时候给烫了,没什么大事儿,这会儿已经上了药了。文浩也是一早赶过来的,昨天晚上正好在秦皇岛,出个什么任务。今天他倒休。所以顺道来看看咱们谁知这一下,不小心给烫了。这下可坏了,班也上不了了。人都走不了道了呀,刚才他往机关里打了个电话,说是请了两天假。这不,他跟楼上睡觉呢。嚷嚷着太疼了,什么都不想干,就想睡觉。哎。我待会儿把他叫起来,咱们一块吃饭。哦。对了,姑爷,你要不要先垫点啊?厨房里的菜还得再等一会儿呢!
不急不急,你们姑娘呢?
老五听这话,心想今天的晚饭肯定挺丰盛啊,毕竟家里来了娘家人嘛。
二丫头跟楼上打电话呢。
老奶奶招呼了一声,便往厨房去了,看来是打算瞧瞧那些菜准备的怎么样了?望着她离去的背影,老五和三小姐互相对了个眼神,调皮的包子,伸了一下舌头,一只手朝头上一指。那意思是,咱们上去接着说。
开奖。
俩人心有灵犀,一前一后上了楼,老五得先到太太那儿点个卯呀。于是他一拐弯去了小客厅那儿,果然社交女王正正襟危坐在沙发那儿,手里捻着电话线,看那意思,不知又是在施展什么魔法,给谁催眠呢。
老五一见此景,也不便过去去打扰,干脆转身回自己屋,把东西收拾收拾,等着吃饭。
不过,今天的晚饭似乎有点太晚了,七点多了,老五觉得肚子都有些饿了,怎么还没动静啊?他出门抻着脖子往楼下看了看,只见大客厅里烛光高照,鲜花盎然,雪白的桌布被铺得平平展展,两个一模一样的漂亮的银烛台摆在桌子正中。
水晶大花瓶里放的是黄玫瑰,对这种花,老五向来不待见,一股子杏香的味道飘荡在餐桌上,把那什么爆双炸里脊的香味都给弄乱了,但这是社交女王喜欢的做派,一家子人凑一块吃饭。不至于这么隆重吧。老五在心里琢磨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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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他的脑袋跟那儿飘问号的时候,忽然看见社交女王从旁边冲了过来,太太今天穿了一条翠绿色的针织长裙,倒不是飘飘洒洒的那种,是式样简单的及膝裙,腰上用一只精巧的红色漆皮小皮带束着,头发也都挽了上去。梳的是最近流行弯钩式,就是在耳畔专门留出一撮来,跟那儿打着标悠。
这不知是个什么企图,每每看到太太梳这种发型,老五总有一种把那绺头发给太太别上去的冲动,作为一个纺织资本家,他最讨厌有个什么丝丝缕缕的东西跟那弯着,他希望所有的棉线都是直直的,不拉直线怎么纺出平整的布匹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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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,只听得外面有动静了,好像是花园门被拉开了,一辆汽车进来了。
站在楼梯上,伸着脖子往外瞧的社交女王,一见有辆蓝色的汽车开进了院儿里,于是便急急火火的往楼下赶,一边赶一边给老五甩下一句话:
你赶紧收拾收拾去,咱们一会儿开饭,来客人了!
这是谁来做客了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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车门打开,一个穿着灰衣的女子从里面出来,关文娴两眼一亮,像是见到了猎物的大螳螂,腾的一下子就扑了过去。
宝怡,哎呀,我不让你来,你还偏得来!你这是刚下火车呀!
太太那尖利的声音,通过开着的大门传到了屋里,甚至于站在一楼楼梯边上的老五都听了个清清楚楚,那语气似乎是一只拉满了的弓,已经搭上了雕翎羽箭,马上就要嗖的一下射出去了。
很快,对方似乎像是个被射中的猎物一般,颤颤巍巍的张嘴了:他,他怎么样啊? 文浩怎么样了。我一听这信儿,就急死了,所以特地赶来了。二姐,你带我去看看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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哎哟喂,都喊二姐了,站在屋里的围观的闲人老五,这会儿倚着栏杆跟那儿撇上嘴了,心里想:
哼,这刚哪儿到哪儿啊?你就姐妹相称了。那过两天是不是连我也得成你的二姐夫了?哼!
这个黑猴虽然是关家的座上宾,被社交女王天天捧在手里,但实际上,老五对她却不怎么感冒,甚至于还有些嫌弃。
老五在背地里经常和包子议论,觉得这个女子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傻瓜,哼!被关耗子骗,也是活该。你也不想想,就你那副尊容,那关耗子能稀罕你,能瞧上你!他和你在一起图的是什么,你心里不明白!
所以无论是老五还是包子,他们在黑猴面前好像都有点优越感,起码他们觉得自己都是个聪明人,不会像洪小姐那般迷迷糊糊的掉进了爱情的泥坑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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而此时那急匆匆的洪宝仪,已经三步两步的跑到了老五面前了,她略略的咧了咧嘴,那意思是向这位男主人打个招呼。而老五呢,也只是客套的向他说了一句:
哦,洪小姐来了,欢迎欢迎。
随后呢,对方根本就没搭腔。洪宝仪被关文娴连挽带拽的拉上了楼。
两位女士那叮叮咚咚的脚步直接蔓延向上,看这意思是要一口气扑进关耗子的房间了。
哎,一转头,什么时候包子小姐下来了,老五都没发现,此时包子已经从一楼的角落里跑出来,正跟那抻着脖子瞧呢,看到来人消失的都不见踪影了,包子才轻轻的对老五说:
哎,五哥看出来了吧?这是一计呀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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呵呵,老五站在旁边咧着大嘴,斜着眼睛望着那远去的背影,在口中洋洋得意地说:
我当然看出来了,否则哪儿那么寸,你哥来咱们家,就是负责烫腿的。哦!在他来之前呢,你姐负责收拾屋子。再之前呢,嗯,估计不是你妈就是你爹,有人负责在电话里催婚?哎,反正这可怜的黑猴,算是没个跑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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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俩人是这家里的闲汉,别的人都忙得团团转。急得紧绷绷,可只有他俩悠哉悠哉的游手好闲,老五这会儿溜达到餐桌边,他来了兴致找出了打火机,把那两只银色的烛台全都点起来了。然后呢,又低头闻了闻桌上的玫瑰花,老五皱着眉毛挑剔道:
这味儿都串了,我最讨厌吃饭的时候面前摆点什么花呀朵呀的。呛鼻子!
可不,我也是。而且我还讨厌吃饭的时候放唱片,我又不是纣王,根本不用奏乐饮酒。有那功夫不如大家说说话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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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俩正跟楼下这嘀咕着,忽然隐约听到楼上有人啊的一声喊,随后呢,还有那种挑高了音儿的惊叹。这到底是黑猴,还是太太发出的,就说不清,估计是在观耗子面前一惊一乍矫揉造作呢。
哼,老五觉得那帮人,就跟那舞台上的文明戏演员似的,动不动就跟那抒情:
啊,爱情的小鸟,你何时会把我眷顾?
反正就不是过日子人。看他们那付别扭的样子,还不如跟丁小叶急急火火的上煤铺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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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五在心里给这种罗曼蒂克的生活下着定义,这会儿已经有人开始往上传菜了,几个冷拼都被端上了桌。一个鸡汁鲍鱼,一个奶油芦笋,一个冷切咖喱鸡,还有用什锦的南洋水果拌在一起做到拼盘。黄桃荔枝全都合拢在一块,再浇上稀奶油。包子小姐一见,不满意了:
哼,平日里给咱们吃的就是那些家常菜,看看大耗子来了,我姐就开始搞罐头大会,瞧瞧这奶油芦笋和咖喱牛肉,不是英国的就是美国的,哼,给咱们吃的是什么?南市北市的。
挑嘴的小姨子拉开一把椅子,扑通一下就坐在那了,翘着两条腿晃悠着,脸上满是我不高兴的表情。
不过此时老五倒无所谓,他插着兜围着桌子转了转,说:嗨,这些个菜要搁我白给都不吃。哼, 说到这儿老五扭着脑袋问厨房:
有没有什么硬菜呀!
有有,有的,冷切牛舌说话就好。
果然话音刚落,一盘糟卤牛舌端了上来,老五这才满意了,他伸手捏了一块,放在嘴里,随后点了点头,嗯,老月兴的,味儿不错。紧接着包子小姐的爪子也伸过来了,吃了一口牛舌,随后她又毫不客气的从桌上抄起一瓶红酒,咚咚给自己倒在了小杯里,张嘴就喝。然后呢,又把手伸向了那油淋淋的芦笋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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哎呀,客人还没到呢,你就吃上了。老奶奶这会儿从楼上点着小脚下来了,她不好意思说老五,就呲对包子小姐手伸的太早。可这一呲对让本来就不满意的包子小姐更气愤了,她甩过去一句:
怎么着,他们在那唱楼台会,不下来吃饭。哦,我们就得跟这陪着,难不成咱家还得饿死几口子才成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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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五揣着兜,看着包子小姐和老姨奶奶斗嘴,觉得很是有趣,呵呵。这会儿他想起了老姑奶奶说的话,说如今他这公馆里都被老关家一窝子人给占了。
对这老五倒不太在意,他觉得占就占吧,横竖这房子也不会让老关家人给端走,自己一个人住在这儿,大眼瞪小眼的对着关文娴在一起,反而别扭,倒不如把这儿搞成个青年旅社。让大家都在这舞台上尽情表演。
哦,对了,很快主要演员出场了。老五扬着头跟那饶有兴趣的看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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果然,随着菜慢慢上齐,只见从楼梯上架出来一个男主角。
漂亮的关耗子,穿着绒里子的花缎子长睡衣,一条腿蜷着,一条腿伸着,如同铁拐李一般,一扭一扭的下了楼梯,旁边呢?是两位女士,一左一右的架着他。
关文娴和洪宝仪这二人,活像是托着贵妃娘娘似的,郑重且小心的把关耗子给从楼上给端了下来。老五在心里哼哼着:
至于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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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过他的这个不屑一顾的神情,被旁边鼓咏着嘴的三儿看了个满眼。三小姐用胳膊肘捅了捅老五,随后俩人交换个眼色,那意思是咱们只看戏不言语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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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一晚上的戏演的果然很精彩。
关耗子活像是个挨了打的狐狸,对。被人打拐了腿的那种。他一会儿娇嗔,一会儿无奈,一会儿哼唧,一会儿伤怀。反正意思就是说,今天他急急忙忙的赶到了天津,本想着收拾东西,准备在这里迎接要到度周末的洪宝仪,可谁知由于昨晚忙碌了一宿,今天一早精神不佳,拿开水壶的时候不慎手一抖,就这样一壶开水浇在了腿上,哎,正赶上那会自己刚洗完澡,这所有的混乱与慌张,皆是因为他心里不安呀。他听说洪宝仪最近有点感冒,哎呀,急得他吃不下,睡不着。心里宛如长了草,所以这手底下就没谱了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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紧接着呢,给他捧哏的是关二小姐,社交女王一个劲儿的说自己哥哥这人就是这样,别看在外面做事待人接物全都齐齐整整,有模有样。可就是一遇到了爱情,唉,遇到了这事儿他就慌乱起来,慌手慌脚的,不是冒冒失失,就是六神无主。
这一切的原因都是因为关文浩以前没谈过恋爱,对。他二妹死咬这一点。
社交女王说,我哥以前哪有谈恋爱的机会呀?赶上战争,天天脑袋别在裤腰带上。六年时间里他也就休了三回假,回到家中不是养伤就是治病,唉,那段时间别提了,也做了不少荒唐事,但那都是有名没名的露水姻缘。说白了天亮这一走,说不定就是马革裹尸还呢。所以在战争期间的那些张狂与荒唐,也就能够解释了。
可如今呢,如今他享受了爱情的召唤!
呵呵,太太说这话的时候,居然满脸圣洁,这让老五都快憋不住了,他在心里说,什么爱情的召唤,这不就是你们家关老娘的召唤吗?还有升官发财的召唤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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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顿饭吃的,待遇太好,水平太高,老五觉得自己除了掏饭钱之外,还应该掏戏票钱。因为这场戏让他看的如醉如痴。关家兄妹在那里夸张的表演,而坐在台下的观众呢,分两种。
一种是傻子洪宝仪。这个痴情观众已经完全入戏了,她一会儿激动的泪花,点点一会儿羞的满脸娇嗔。当然还有一种观众,那就是聪明人老五和包子小三。
他们可不傻,一边吃着自己喜欢的菜,一边看着台上的戏,倒也悠闲。
老五最在意的事就是桌上有自己喜欢的爆腰花。而包子小姐最在意的事就是软炸虾仁。今天做的的确挺软乎。包子嚼的动。她歪着下巴,把那颗缺了的牙腾出来,利用地球引力,包子把虾仁全都挤在一边,就是右脸巴子那边,然后细心的嚼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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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一晚上总的来说,大家还都是挺舒坦的,望着一屋子富贵达人,老奶奶脸上也浮现出了笑容。老花魁很有眼色,利用一些边边角角的琐碎空当,拿着调羹隔着大老远的给洪宝仪夹菜,一边夹一边还说:
这不是我用过的,是盘子里的,不脏,小姐尝尝。多吃点看你瘦的最近憔悴了不少呢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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葡萄美酒夜光杯,宝仪被哄得很沉醉。
今天这酒,其实有点问题,老五往嘴唇那一碰就察觉出来了,哪有这么上劲儿的葡萄酒,往里掺东西了吧?
八成掺了白兰地,弄不好也有伏特加。老五觉得这事,关二干的出来,看着宝仪那黑里泛红,红里见粉的脸庞,老五明白了关耗子的目的是什么,那就是把宝仪摁在那个新买的西蒙斯大床上,再加把劲儿,最好把她的肚子尽快揣起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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所以老五跟那磨磨蹭蹭先吃饭后吃菜,吃了饭还喝汤,他慎着慎着死活不走,他倒要看看这戏下一步怎么唱。
果然过了没多久,宝仪就说自己有点头疼,这话刚一落,老奶奶和二小姐同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,她们把宝仪搀扶着送到了旁边的沙发上,小丫头赶紧递上了醒酒茶,老五跟后面一边抻脖看一边想着,那醒酒茶里八成有蒙汗药,哼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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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时,他不由自主的飞了一个眼风,果然包子小姐也跟那儿抻着脖子呢。一盘子虾仁都被她吃光了,这会儿她正拿着牙签,把自己那一口稀疏的烂牙剔来剔去呢。
接下来呢,正如猜测的那样,酒也喝了,人也醉了。关家人把这幢英租界里的大宅,活活变成了水浒大路十字坡上的黑店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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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这个春日迟迟的夜晚里,一位良家女子被黑店里的关二娘蒙翻了。只见宝仪此时浑身酸软,面如桃花,不能自持。她被两个黑道妇女,架起来,掠上了三楼,后面跟着关家的花耗子。
看来玉二的腿,一时半会儿是没危险了,因为老关家人正忙着做另外一桩大案呢!
五月南风兴,采花贼夜行!